AVA:日本人的季节书信与候文之美_TST

“酷暑之候贵下之御动静如何候哉”。

这是偶然看到的一句日式汉语句子，其他字连猜带蒙，大致意思还能明白，但其中连续出现的两个“候”字，却颇费解。好奇害死猫，查日本《国语辞典》后，才知道了“候文”一说，也才知道了这句话乃为夏季的一句候文问候语，顺带着也弄明白了“候”字在候文中的意思和作用。

原来这句暑期问候语译成现代日文就是“とても暑い时期ですが、あなたさまの状況はいかがでしょうか”。这是一句典型的“暑中见舞”书面用语，译成中文书面语大意应为：“如此酷暑难当之季，您那边怎样啊！”

明治时代的日本1元纸币，中间的“壹圓”下面，写有“此券引かへに銀貨壱圓相渡可申候也”，便是一种候文(图｜维基百科）

继续查阅关于候文的资料，结果又在夏季问候用语中看到了带有“候”字的开头用语，如严暑之候、剧暑之候、激暑之候、苦热之候、铄金之候等等，看这些句中的“严暑”、“剧暑”、“激暑”、“苦热”、“铄金”等文字表现，估计指的就是咱们口中的“三伏天”了。不过，日本古人居然能把一个“酷暑”就弄出了这么多形象的组词来形容，就不得不佩服他们浸汉字之功，尤其是那个“铄金”，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嘛！也许，这些形容天气炎热的组词本源自中国，但遗憾的是，在日本这些组词作为书信用语仍在被广泛使用着的今天，在中国已几乎被遗弃殆尽了。

百度百科释义候文为：“候文是把现代日语中的‘です’‘ます’用‘候(日语假名写作そうろう）’字来表示的一种文体，其特征是在文末常使用表示尊敬的助动词‘候’。”这种释义虽然大体上没毛病，但是感觉似乎不太全面。再查《日汉辞典》，才搞清楚了全面的“候文”释义应为：“候文者，日文古章法也。建基于汉文，辅以日语语序，句末用表敬意的‘候’字，因名如此，主用于书信文。”至于其来历，相关资料介绍，候文是在日本中世纪至近代期间使用过的一种文语体(我们也可以把它看作是日语中的“文言文”），属“变体汉文”。因其在句末使用“丁宁”(恭敬、周到、细腻等）的助动词“候”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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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候”(日本古代假名写作サモラフ、サブラフ等）字本意在日本远古时期是指服侍、伺候达官贵人之意。平安时代形成为“有”或“居り”(在）的谦让语，后来渐渐又演变为表示“丁宁”的助动词；镰仓时代开始普遍在官方文书中使用带有“候”字的文语体；至江户时代，候文已成为了日本最常用的文语体，尤其是官方文书，如幕政关系、藩政关系的公文，农村、渔村、都市关系以及产业、交通、商业、贸易关系的文书等，均使用候文，籍此，“候”字在当时也成为了最常用的汉字之一；明治维新以后，候文的地位开始被官方汉文训读体、民间口语体所取代；二战结束后，政府规定，官方文书一律采用口语体，彻底废除了候文及汉文训读体，表面上候文貌似退出了历史舞台，不过，这并不是说候文彻底不被使用了，其行文模式，甚至部分用语还是流传了下来。比方说，因现代书信体也采用了文语体的形式，故此，在今天日本人的书信往来中还能找到候文的影子存在，就像现在企业之间文书往来之间使用的“致し候”、“为念”等，其实就是候文文体的延续。

日本公司间往来的书函中，候文的表现形式

候文有许多代表性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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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候文的所用文字包括汉字的行草体及其异体字、变体假名，以及用行草体书写的文言文助词、平假名、片假名等等。其文体特征是在按照日文语序排列词汇的文章里夹杂书写源自汉语文言文的“返し読み”(返读字），而且，在日语的语顺基础上，由语汇组成的文章文末还使用了“候”字。

其次，候文还有一个特征就是没有浊音符，也没有句读等标点符号。比如一篇候文书信体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昨夜恙なく归宅致し候尽御安心被下度。”这个句子就是在文句前半部的句末用了“候”字，而且整个句子没有句读，依其语意译成古代中国文语体应为“昨夜抵家，一路无恙，勿念”，如果译成现代书信体则为“昨晚顺利到家了，请不用惦记！”此句还好，毕竟有日语假名存在，大致还能蒙出大意，而像“和宮样御下向之説宿继人马多入间左之村々中山道浦和宿江当分助乡申付候条问屋方相触次第人马迟参不致无滞差出し相勤可申候尤当时年季休役御用ニ限り是又相勤可申者也右村々文久元年”这段话，其中几无日语假名，没有学过日语的人乍一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电脑乱码吧。其实不然，这是当年仁孝天皇的第八皇女下嫁给第十四代江户幕府大将军德川家茂时，因送嫁人员和接驾人员总计达三万多人，在江户城外的浦和宿造成了住宿、饮食的管理混乱，因此，幕府向各部落、村集之间发放“迴状”(通知书），命令采取轮换方式解决住宿和餐饮问题。这份文书乃为正宗、正式的候文文书。在这份通知书里，同样有敬语“候”字多次出现，也同样没有句读，所以我们看着才像天书般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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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孝天皇的第八皇女下嫁给第十四代江户幕府大将军德川家茂时，因送嫁人员和接驾人员总计达三万多人

其实，非但我们看着这候文懵圈，现在的日本人，尤其是年轻人也同样犯迷糊，就像我们有些年轻人看不懂古代文言文一样。不过，在此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的现代书面用语已基本上看不到古体文的影子了，而日本现代书面用语，尤其是作为世界上使用明信片最多的民族，日本人书写的四季问候明信片、贺年卡等，至今还保留着一些日本文言文的表述习惯，念及此，却是令人不胜唏嘘……

研究了一段候文，个人感觉是这候文乍看懵圈，再看，略懂，仔细琢磨后，却是渐渐的发现了候文的美来。比如说，如果看到一张明信片或者书信中有“有之候”，那就是表示“有”的意思；如果有“御座候”的字样，那就是比“有之候”更加“丁宁”的谦让语形式的“有”的意思。反之，如果看到了“无之候”，那就表示“没有”的意思；而“无御座候”则是“无之候”的更加礼貌之用语。再比如“相成候”仨字，那可不是咱皇上封的侯爷，而是“成为”的意思，同样的，“相成申候”则是“相成候”的更礼貌说法。候文里还有一个“相愿候”，那是“拜托”的意思；如果看到了“候得共”，相信几乎所有国人都要懵圈，而在日语候文里，它却是“虽然有……虽然是……”的暧昧的画圈礼貌用语；如果看到了“候哉”，这个和“优哉游哉”可是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在候文里，它是“是吧”的疑问形式的礼貌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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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信的日本女性，日下部金兵卫摄

日本人还把一年四季分为了“七十二候”，春夏秋冬按二十四节气区分各有“三候”。比如春天首先是第一个节气“立春”，而立春则各有“三候”：第一候为“初候”，以“东风解冻”喻之；第二候为“次候”，以“黄莺睍睆”喻之；第三候为“末候”，以“鱼上水”喻之。接下来是第二个节气“雨水”。雨水同样分为“三候”，按七十二候计算方法，雨水的第一候(初候）在此排为“第四候”，以“土脉润起”喻之；“第五候”(次候）则以“霞始叇”喻之；“第六候”(末候）以“草木萌动”来喻之。第三个节气为“启蛰”(即惊蛰）。惊蛰的初候在此排为“第七候”(初候），以“蛰虫启户”喻之；“第八候”(次候）则以“桃始笑”喻之；“第九候”(末候）以“菜虫化蝶”喻之。第四个节气为“春分”。春分的初候排为“第十候”，以“雀始巢”喻之；春分的次候为“第十一候”，以“樱始开”喻之；春风的末候为“第十二候”，以“雷乃发声”喻之。第五个节气为“清明”。清明的初候排为“第十三候”，以“玄鸟至”喻之；清明的次候排为“第十四候”，以“鸿雁北”喻之；清明的末候排位“第十五候”，以“虹始见”喻之。第六个节气为“谷雨”。谷雨的初候排位“第十六候”，以“葭始生”喻之；谷雨的次候排位“第十七候”，以“霜止出苗”喻之；谷雨的末候为“第十八候”，以“牡丹华”喻之。接下来，以此类推，直到冬季的第二十四个节气“大寒”的末候第七十二候(以“鸡始乳”喻之）为止，每一“候”都有形象的的应季景象、事物相对应，只看文字形容已是形象、准确，美不胜收；驰骋想像，脑补日本人创造的“七十二候”之意境，则更是如诗如画如入仙境般……这也是笔者因难以取舍，才不惜大段引用的原因所在。

一款关于日本“七十二候”的电子日历

日本人不仅如此细腻、形象的把二十四节气细化为“七十二候”，而且在他们的古今通信文里，这些亦都是顺手拈来随时使用的文面开头用语，而这，也才是候文的魅力所在之一。我们再来欣赏一下古代日本人书写的候文的内容。在喜欢写古今中西恋爱史的日本作家堀江宏树的著作《爱和夜的日本史丑闻》一书中，有一段描写53岁的丰臣秀吉写给为自己生下儿子的爱妾淀殿的情书内容：“廿日(はつか）頃に必らず参り候て、若ぎみ抱き申すべく、その夜さに、そもじをも側に寢させ申し候べく候。切角御まち候べく候”。译成现代中文的大致意思为：“我预定20日左右一定回去，不仅想亲手抱我们的爱子鹤松，等到那一天的晚上，也要让淀殿你睡在我的身旁，敬请期待。”虽然作者认为这段话丰臣秀吉的醉翁之意不在“鹤松”，而是在和爱妾淀殿约定晚上的幽会，但笔者的醉翁之意也不在此，而是想强调这是一篇典型的候文情书，而且仅仅是其中的一小段话，“候”字就出现了五次，可见，“候”之一字在候文中的重要程度了。

日本战国时代越后国的军神、越后之龙上杉謙信曾经在一篇书信中写到：加様に東方の(佐竹氏ら）にさえ出合い、敗軍せしめ候、増して愚(謙信）の越山に旗を合わすべきか、腹筋に候。其大致意思是：像这样(北条政信）连和东方的佐竹氏之战都打败了，要是等到我的大军越过越山攻打他的时候，他还有什么资格和我战旗互指交锋论战？真是令人笑的腹筋都拧劲儿的痛。几句话，不仅彰显了上衫兼信的强豪性格，最后的“腹筋に候”，更是成为了千古名句流传至今，更被现代日本人改为“腹筋崩坏”而广泛使用。其实，“腹筋に候”个人觉得译成“笑的肚肠子都疼”应该更为确切些，毕竟没有腹筋的人乃为大多数，那是如何脑补也难以体会到的一种痛，而大肠小肠肥肠那是人人都必须有的东西，易懂，不过这是题外话了。但从“腹筋に候”在现代几乎已成为成语般的常用语来看，候文对今天的日本人影响还真就是不可忽视的。

既然以季节的候文开了头，就索性以一段完整的候文来结尾。我们且来看日本人是如何用候文来进行他们的“暑中见舞”的：

酷热之砌御高堂御变も

不被在候哉伺上候弊家何れも健康に

候间御休心被下度候

防暑之一助に西瓜を进上仕候御笑纳被下度奉存候

时节柄御自重专一と存申上候

以书面御见舞申述如斯御座候谨言

日式往来书信中，常以季节候文开头

一篇暑期问候通信文，通篇几无假名，亦无标点，典型的候文，我们看得如密码、似乱码，但其实这却是一篇美轮美奂的日本古代候文，其中许多字句还是令我们汗颜的中国古代文言文用法，译成现代文大意为：

如此酷热之季，各位还好吧！我们这里也都好，请不要挂念！

为了帮助你们度过难熬的酷暑，今特邮寄过去区区西瓜，不成敬意，敬请笑纳！

炎热之季，还请各位保重身体！

谨以书信致以暑期问候！

敬具

西瓜虽小，兹事体大，盖因日本西瓜实乃颇贵也！不过，从中却可见日本人亲属之间的一片拳拳之心。而一篇文绉绉的候文书信，更是如清风送爽般的让人浑身透着舒服、惬意！候文之美，也体现在所有的字里行间……

其实我们在日本平时也都会看到许多各种明信片、公司间往来的书函等，几乎所有的文面都是用这种让人感觉很美、很文学的候文形式的文句作为整篇文字的开头，而那些基本就都是候文的变体，可见，候文对日本、日本人的影响之深、之远。而个人觉得，应该是候文的这种美感契合了日本人的美意识，才使得变体候文在日本得到了很好的延续和发展吧。

时至盛夏，闲笔候文，若这“铄金”之季的“暑中见舞”能给读者诸君带来那么一丝丝凉意，则善莫大焉！

万景路专栏丨日景寻路

万景路

旅日作者

著有《你不知道的日本》等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题《候文之美》，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除特别注明外，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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